《法治周末》记者 高原

　　凌晨两点，北京市朝阳区一间合租公寓的隔断房里，23岁的林悦在“情绪疗愈”的直播间里吐露心扉。手机屏幕显示的黑底海报上，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子是直播间里的“导师”王明，他双手交叉，眼神笃定，自我简介一栏用醒目的金色字体写着：“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情绪疗愈专家、十余年临床经验。”

　　1200公里外的上海，全职妈妈陈芳刚把发烧的两岁女儿哄睡。她疲惫地划开手机，在另外一个直播间里寻求慰藉。“心灵导师”正在讲述如何帮助一位妈妈“平衡情绪，找回自我”。公屏上，“老师救我”的留言不停滚动。

　　这些深夜里寻求心理慰藉的人并未意识到，她们正在从求助者变成被利用的对象——在直播间里倾诉的个人隐私、情绪困扰和心理弱点，都被系统性地收集、分类，并转化为精准营销的依据，成为这个新兴商业模式中最具价值的资源。

　　深夜寻找“心灵救赎”的人

　　晚上11点15分，林悦关掉了卧室的顶灯，只留下床头一盏昏黄的台灯。这是她连续第37个失眠的夜晚。林悦在北京一家互联网公司做运营，半年前因男友突然提出分手而陷入抑郁。协和医院心理科的诊断书上清晰地写着：中度抑郁伴随焦虑障碍。

　　“舍曲林每天一片，劳拉西泮必要时服用，这些药让我整天昏昏沉沉，工作时总是走神，上周还被主管约谈了。”林悦告诉《法治周末》记者，她手机里的备忘录记录着每种药物的副作用：头晕、恶心、记忆力减退。

　　在连续失眠两周后，她在短视频平台的搜索栏里输入“失眠怎么办”“抑郁能自愈吗”。从那天起，她的推荐页面开始频繁出现心理直播课。“第一条推送的是一个叫王明的心理导师，他说‘药物只是麻痹神经，真正的治愈需要从潜意识入手’。”林悦回忆道，“那个视频正好说中了我的顾虑。”

　　“睡不着的小伙伴扣1。”直播间里，王明的声音温和而坚定，“我知道现在的你们很痛苦，可能正独自躲在被窝里流泪。但请相信，曾经的我也经历过这样的时刻……”

　　公屏上瞬间被“11111”刷屏。林悦犹豫着，也输入了一个“1”。

　　“你们知道为什么会被情绪困住吗？”王明将脸凑近镜头，眼神中充满理解，“因为我们的大脑就像一台电脑，被安装了错误的程序。而我要做的，就是帮你们重装系统。”

　　这个比喻让林悦眼前一亮。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支付了19.9元，报名了“三节情绪入门课”。

　　支付成功后，页面立即弹出一个问卷调查：“为了更好地帮助您，请告诉我们：您失眠多久了？最近是否有轻生念头？是否因情绪问题影响工作？”

　　这类深夜直播间所瞄准的，远不只是林悦这样被情绪困扰的年轻职场人。在这个世界的另一些角落，那些因育儿与社会暂时脱节的母亲们，同样被视为理想的目标客户。

　　在上海市虹口区的一个小区里，34岁的陈芳每天哄睡女儿后，才能拥有一天中唯一属于自己的时间。

　　两年前，她辞去外企市场总监职位，成了一名全职妈妈。“上周大学同学聚会，他们都在讨论升职、创业，而我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插不上。”陈芳苦笑道。

　　丈夫经常出差，陈芳独自担起照顾孩子的重担，有的时候累到情绪崩溃了，她刚一开口准备和丈夫诉诉苦，丈夫一句“不工作就在家照顾孩子能有多累”，就让她瞬间连话都不想多说一句。

　　时间长了，陈芳觉得自己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她在社交平台搜索“产后抑郁测试”后，第二天就开始收到各种心理直播课的推荐。“妈妈们，你们是否经常感到自己在孤军奋战？是否觉得付出全部却得不到认可？”销售发过来的问题，句句都戳中她的心窝。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陈芳报名了一个“原生家庭创伤修复”课程。“导师”在直播间里分享了一个案例：“一位3个孩子的妈妈，通过学习我们的课程，不仅修复了和母亲的关系，还重新找回了事业方向。”

　　“只要998，就能解开三十年的心结。”陈芳反复观看这段录播，最终在凌晨两点完成了支付。“当时想着，就当给自己买个希望。”她说。

　　陈芳则被拉进一个“妈妈成长群”。群里每天都要完成“情绪作业”：记录最脆弱的时刻、写下对家人的不满甚至分享童年创伤。“‘导师’说，这是疗愈的必要过程。”陈芳说。

　　“神奇”疗法和高额支出

　　在报名“情绪入门课”后，林悦被要求添加“助教”微信。助教详细询问了她的病情、用药情况，甚至感情经历。“只有了解得越详细，老师才能给您量身定制方案。”助教发来这样一段话。

　　付费升级后，林悦很快体会到了什么是“量身定制”的课程内容。

　　在林悦支付了1999元的“情绪疗愈入门套餐”后，她被分配到了一位自称“李老师”的辅导老师。第一次视频辅导时，李老师要求林悦详细描述导致抑郁的分手经历。

　　“你要把那段记忆像放电影一样重述一遍。”李老师在屏幕那端引导着，“每一个细节，他说过的话，你当时的感受，都不要遗漏。”当林悦说到前男友最后一条分手短信的内容时，已经泣不成声。李老师适时地暂停记录，柔声说：“很好，让这些痛苦都释放出来。”

　　接下来是所谓的“情绪释放疗法”。

　　李老师让林悦把前男友的名字写在一张纸上，然后对着纸张大声呼喊：“我释放你！我原谅你！”这样的练习要连续做7天，每天早晚各一次。林悦按照要求，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完成这些“仪式”，室友偶尔投来异样的目光让她倍感尴尬。

　　更让林悦困惑的是“能量清理”环节。李老师发来一段音频，要求林悦在睡前聆听。“这是经过特殊编码的频率，可以清除你情绪体中的负能量。”林悦坚持听了一周，除了感觉催眠效果不错，并没有体会到所谓的“能量净化”。

　　“你的抗拒心理太强了。”当林悦提出疑问时，李老师这样解释，“这说明你需要进阶的‘潜意识改写’课程。”随后，她收到了一个价值5999元的课程推荐，号称可以“直接与潜意识对话”。

　　陈芳的“妈妈疗愈课程”则是另一番景象。在支付了998元后，她被拉进了一个名为“蜕变妈妈成长营”的微信群。群里有五十多位妈妈，每天都要完成特定的“疗愈作业”。

　　第一周的作业是“怒火的释放”。陈芳被要求找一个不会被人听到的地方，大声喊出对家人的不满。“我恨你总是加班！”“我受够了每天围着孩子转！”陈芳躲在卫生间里，压低声音完成这些指令，生怕吵醒刚睡着的女儿。

　　第二周的课程更加深入。“导师”在直播中推出了“内在小孩疗愈法”。陈芳需要抱着自己的枕头，想象着安慰童年时期的自己。“我看到你了，我理解你的委屈，你现在所有的委屈都源于你在原生家庭受过的伤害。”听着导师的这些话，陈芳流下了眼泪，但内心却更加迷茫。

　　最让陈芳感到不安的是“家族能量切断”仪式。“导师”要求她准备3根白色蜡烛，在午夜时分点燃，然后对着蜡烛说出：“我从今天起切断所有负面能量的牵绊。”当她按照要求操作时，两岁的女儿突然惊醒大哭。

　　“这是旧有能量在反抗。”“导师”在得知这个情况后解释道，“说明你和原生家庭的负面联结太深了，需要更深入的疗愈。”

　　广东白云学院应用心理学系教授、中国心理学会临床与咨询心理学注册心理师陈晓对此种现象表示担忧。“很多所谓的心理疗愈，实际上和心理学没有关系，而是关于‘身心灵’。”陈晓告诉记者，这些直播课中的原生家庭话题是重灾区。

　　陈晓观察到：“许多直播课上，大家彼此讲述父母对待自己有多糟糕，再抱头痛哭。不专业的理念灌输，反而会激化父母和子女的矛盾，让关系变得更糟。”

　　在林悦的第四节课上，王明推出了他的独门秘籍——“21天快速显化法则”。

　　“宇宙就像一面镜子，你发出什么频率，就会吸引什么样的现实。”王明在直播中自信满满地说。林悦被要求每天对着镜子重复affirmations（肯定语）：“我是被爱的”“我值得拥有美好的感情”“财富正向我涌来”。

　　然而，在坚持了半个月后，林悦的抑郁症状反而加重了。“当我对着镜子说‘我很幸福’时，看着自己憔悴的面容，感觉格外讽刺。”更让她焦虑的是，导师暗示她的“显化”失败是因为“潜意识里不相信自己配得幸福”。

　　陈芳的课程则走向了更玄妙的领域。

　　在进阶课程中，“导师”引入了“量子能量疗愈”的概念。陈芳需要每天在特定时间“向宇宙下订单”，把自己渴望的改变写在特制的“能量纸”上。这些印着神秘符号的纸张需要额外付费购买，一套七张售价498元。

　　“你的每一个念头都在创造现实，‘导师’在直播中展示着所谓的‘成功案例’，这位学员在参加课程后，不仅改善了夫妻关系，丈夫的生意也跟着好转了。”陈芳看着群里其他妈妈分享的“奇迹”，越发觉得自己不够努力。

　　两个月的课程下来，林悦花光了准备用来考研的积蓄，陈芳则动用了孩子的教育基金。她们都陷入了同一个循环：每一次治疗失败，都被归因于“投入不够”“信念不足”，而解决方案永远是更昂贵、更神秘的下一阶段课程。

　　在最后一次辅导课上，李老师暗示林悦需要“深度个案疗愈”，费用是3个月5万元。而陈芳则被推荐参加“灵性觉醒之旅”的线下课程，仅报名费就要3万元。直到这时，她们才开始怀疑，这些看似神奇的疗法，究竟是真的在疗愈，还是在制造更深的依赖？

　　“真正专业的心理咨询师不会在三更半夜直播，更不会故意煽动观众的情绪。”陈晓强调，“还有一部分人并不具备专业资质，他们没有接受过专业的训练，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是心理咨询，就开始告诉别人应该怎么做，甚至开始推销更多课程。这跟健身房的销售差不多。”

　　个人隐私被肆意泄露

　　而更令人不安的是，这种依赖的建立还往往伴随着个人隐私的全面暴露。

　　林悦购买了3999元的“深度疗愈套餐”后，被邀请加入一个微信群。群规要求学员每天记录情绪变化，并尽可能详细地描述触发情绪的事件。

　　她开始被要求分享更多隐私：与父母的矛盾、感情中的不堪等，这些内容不仅发在群里，还被要求私发给导师，称为“一对一深度疏导”。

　　然而，不到一个月后，在直播时群里一位学员突然问王明，为何她在私下聊天的内容，会被其他学员知道。王明解释是“助教操作失误”，并迅速将这名学员移出群聊。

　　林悦没太在意，直到类似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次直播后，王明私信她：“你刚才在直播中提到的与父亲的关系问题，我想单独帮你梳理一下。”林悦很惊讶，她记得自己并未在直播中提及此事，那是在私密聊天中才透露的。

　　更让她不安的是，有次她无意中向一位学员提到，自己曾有过轻生念头。几天后，王明在私信中精准地提及此事，并推荐她购买12999元的“危机干预特别课程”。

　　“他怎么会知道？我只在和那个学员私聊时说过。”林悦感到毛骨悚然，“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个透明人，所有的隐私都暴露在别人面前。”

　　陈芳的遭遇更为严重。在一次“妈妈专属疗愈课”上，“导师”要求学员们分享孩子的照片，并承诺要用“能量疗愈”帮助孩子们健康成长。陈芳发送了女儿的照片后，“导师”在直播中公开分析这张照片：“从这个孩子的眼神可以看出，她缺乏安全感，这与妈妈的情绪状态直接相关……”

　　几天后，有学员告诉陈芳，她女儿的照片在一个陌生的育儿群里流传，配文是“问题儿童案例解析”。陈芳要求对方删除照片，却被告知“这是教学所需，已获得授权”。“我当时感觉天都塌了，我女儿的照片在陌生人群里传来传去，还被贴上‘问题儿童’的标签。”陈芳说这话时，声音仍在颤抖，“作为一个母亲，我无法原谅自己的轻信。”

　　而记者在调查中发现，这种信息混淆并非个例。多位受访者表示，他们在私密环境中透露的信息，总会在公开场合被导师“无意”提及，进而被用来推销更昂贵的课程。

　　“那一刻我明白了，这些倾诉内心最柔软部分的隐私，成了他们手中的把柄。”陈芳说，“我感觉自己像是落入了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在攻读心理学硕士的岁岁看来，这种对隐私的系统性泄露，造成的是一种“专业语境下的背叛”，其伤害远甚于普通的信息泄露。

　　“专业的心理咨询室是一个‘无菌’的容器，用来安全地容纳和处理痛苦。而来访者基于信任交出的隐私，是这个过程中最脆弱的核心。一旦这个容器被打破，暴露在公开评论甚至商业利用之下，造成的将是二次创伤，彻底摧毁信任能力，这比最初的伤口更难愈合。”岁岁告诉记者。

　　艰难的维权之路

　　林悦最后一次联系王明，是要求退还未上课时的费用。对方先是拖延，随后屏蔽了她的信息。她向平台投诉，半个月后收到回复：“经核实，该账号存在违规行为，已给予警告处理。”

　　但钱款未能追回。

　　陈芳的维权之路更为艰难。她发现女儿的照片不仅在一个育儿群流传，更被用作其他心理课程的宣传案例后向平台举报，客服回应称“无法判断教学内容是否违规”，建议她“与导师直接沟通”。

　　2022年，国家卫生健康委发布的《互联网诊疗监管细则（试行）》中明确规定，互联网诊疗活动必须由取得相应执业资质的医师、护士等进行。然而，对于打着“心理辅导”“情绪疗愈”旗号的非医疗性服务，监管仍存空白。

　　更令人担忧的是，这些乱象正在摧毁公众对心理健康行业的信任。

　　一位在三甲医院心理科工作了20年的医生痛心地说：“我们多年建立的行业信誉，正在被这些直播课摧毁。真正的心理治疗是个缓慢的过程，没有奇迹。他们承诺的‘快速治愈’，是对科学的嘲弄，对患者的欺骗。”在无数个像林悦、陈芳一样的受害者沉默的同时，深夜的直播间里，新的“心理导师”仍在不断涌现，用温柔而坚定的声音承诺着：“相信我，你一定能好起来。”

　　林悦现在已经停止了所有心理课程，定期去医院接受正规治疗。“我希望更多人知道，心理问题不是儿戏，不要病急乱投医”。

　　陈芳还在为删除女儿的照片四处奔波：“每次想到女儿的照片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流传，我就整夜睡不着觉。这种伤害，可能永远都无法弥补。”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林悦、陈芳为化名）